【丕司马】冰
1、
黄初八年,正月雨。
实际上,太和初年的正月天晴如洗,碧空万里。
曹植在做梦,太傅想。
天晴着呢。
2、
天大晴的冬天,总是非常寒冷。
年轻的魏帝邀请他的老师来参加今晚的驱傩大典。而太傅上了一些年纪,不愿意再去同年轻人共饮一觥屠苏。
一杯酒,传到我这里,已经凉了,有什么意思呢。
他想起早些年,他站在石膏白的方砖下,仰望站在高处的年轻帝王。
他站的很高,光芒万丈。
那盏屠苏被传到司马这里的时候,已经冷了。
他哆哆嗦嗦的伸出手从黄门的手里接过,凑近嘴唇,小心的抿一口,迅速的把它传给下位的大臣。
他离那有太阳照耀的玉阶之巅距离得很远,所以酒很冷,心很凉。
后来的一些时候,他也曾喝到过新温的屠苏。从一双温暖的手掌中,缓慢而沉稳的递来。
可滋味却并不比凉透的好很多。
“以后您别给我喝这个了。不好喝。”
转一年的冬天,果然没有人再亲手把温好的屠苏捂在他手里。
这便是黄初八年的荒唐了。
所以不愿再尝了。
3、
“雍丘王老实吗?”
雍丘王其实比任何人都老实。
太傅喝着茶,慢吞吞的咽。眼睛不与年轻的魏帝对视。
“臣不清楚。只是听说,雍丘王近日闭门不出,又写了怀念先帝的恚文。”
“拿来。”
魏帝眯缝着眼睛,露出善妒的宫妃一般的促狭。
“我们的探子当着我的面吞下那封信自杀了。”
太傅诚惶诚恐。
“我想,恐怕那不是您所希望看到的内容。”
“但我们仍然可以再派更可靠的人去打探。”
他补充道,作出畏惧惩罚的姿态。
“不必了。”
魏帝对于他臆想中的叛逆了然于胸,他其实不需要什么实质性的证据。他的皇叔,那与先帝共通的血脉,即是十恶不赦的重罪。
4、
所以太傅从广阳门离开宫城的时候,从袖子里拿出一片尚带雍丘泥土气息的传书。
黄初八年正月雨,而北风飘寒,园果堕冰,枝干摧折。
粗糙鄙陋的语言,仿佛啪嗒一声坠落在太傅心头,烂熟的秋天的柿子。
它正散发出腥甜的、腐烂的气味,微笑着嘲弄太傅的谨慎小心。
这样轻佻带刺的句子会轻易的刺痛一个年轻帝王的自尊心。这极易招来杀身之祸。
太傅得意的想。而我偏不要他死。
就让他永远活在黄初八年的噩梦里吧。
诸如噩梦之类切肤之痛,多一个人承受,总比一个人要来的好些。
5、
他把那片轻薄的,写有反语的小笺夹在一本诗集里。
晚饭过后,他来到书房,照例翻阅那本诗集的时候,那张小笺又轻飘飘的掉出来。
他腿脚尚还灵便,于是弯腰捡起,又看了一眼所夹的那一页。
——为乐常苦迟,岁月逝,忽若飞。
啊,难怪夹不住。
岁月都留不住,任凭它振翅飞走了。
还能留得住思念这么沉重的东西吗。
雍丘王是思念先帝的。
太傅摩挲那片小笺,想象也已经不再年轻的雍丘王,发现这封恚文丢失后的模样。
他再也写不出轻狂无两的诗句,曼丽绮艳的铺排。
而只能干干巴巴、失魂落魄的,在嘴里咕哝一句,黄初八年的正月,下了雨。
北风飘零,而洛阳比雍丘温暖许多。太傅把手靠向炭盆,看着火苗争先恐后的舔舐自己的指尖,欣慰的笑了。
6、
太和初年的冬日寒朗。
黄初总共有的那七年里面,掰着指头算,也只有第六年的冬天下了雨。
那一年的洛阳寒冷无比,皇帝提议去温暖的南面度过冬天。
“一想到洛阳这般寒冷,而建业却温暖无比,朕便觉得,身上不大舒服。”
曹丕舒展筋骨,脸上浮现出阴翳的笑容。
他点齐5万人马,登上装饰吴缟的战舸,带着他信赖的左仆射司马懿,要去广陵过冬哩。
“陛下,建业并不比洛阳更加温暖。”
“可朕觉得非要去那里呢。恩,非去不可。”
踌躇满志的皇帝佩戴上吴钩霜锋,穿戴战甲。
可惜那一年的冬天,建业果然并不比洛阳温暖许多,甚至下了一场雨。
北方出身的世族大家没有见识过冬天下雨的光景,自然不知道冻雨的威力。皇帝站在船头,畅饮烈酒,高歌慨叹。
“江南的雪都是春水化的!量东吴小儿未曾见过真正的雪罢!”
许久没有得到口是心非的附和,皇帝心生不满,转头去寻找那个熟悉的低着头的身影。
左仆射正躲在画舫中喝酪酒,头发也披散,一副不愿靠岸的惰相。
“文官多事,总是不应该带来打仗的。左仆射的脚上是不是生了冻疮,怎么一步也不肯迈出屋来?”
他开心的笑着,揶揄着不会还嘴的左仆射。
然而没有想到的是,最终被冻病的那个人是他。拖拖拉拉,一年也没有好。而这寒病,幸而也没有再延续到第二年。黄初七年的五月,便结束了他艰涩而辉煌的人生。
7、
假如今日再来一场冬雨,恐怕再怎么吃热汤,饮热酒,也无法御寒了。
骨头里面的寒气一年一年的积累,终于到了,稍被勾动就要病势缠绵的地步。
好在今日帝国晴朗如洗,万里无云。正是晾晒书籍的好天气。
太傅指挥家眷把自己收藏的经史典籍搬出书房,一一摊开晾晒。他的长子殷勤照看着家人,令他颇为放心。于是,太傅一个人走到花园中,干枯憔悴的葡萄架下,从怀中悄悄的摸出一本诗集,仔细的展平每一页边角,摊平在葡萄架的矮梯上。
“晒一晒吧。晒一晒,里面的寒气就散了。就不冷了。”
【完】